作者|沈天浩
【編者按】
5月14日凌晨,體壇傳媒駐意大利記者沈天浩的作品《團結的歐洲杯,不團結的歐洲》榮膺國際體育記者協會2024年文字類最佳專欄獎。這是中國媒體第一次進入該協會年度文字類獎項的前三名,更是首度摘得桂冠。
這篇對歐洲杯的評論,也得到了歐洲人的認可。荷蘭資深記者、評審團成員雅普·德·格魯特評價道:“這正是我在2024年德國歐洲杯期間想說的東西,但即便是很多歐洲記者,也只把報道局限在了足球本身。事實上,足球就像是八爪魚,它與社會的各個角落直接關聯?!?/p>
這個獎項也證明了,哪怕是在足球領域,中國媒體也越來越容易被世界注意到了。
以下為獲獎者沈天浩受邀為鳳凰網《凰家看臺》撰寫的獨家自述:
寫作《團結的歐洲杯,不團結的歐洲》時,我還不知道AIPS的“最佳專欄獎”為何物,自然也不會考慮這個作品能夠參評、獲獎,在時隔近一年的今天被一次次重新閱讀。
這并不是一篇精心構思的作品。2024年歐洲杯決賽前幾個小時,我早早來到柏林奧林匹克球場,繞著這座龐大的混凝土建筑轉了半圈,來到位于地下的媒體中心,心里想的是:“現在要寫什么?”決賽當日,我的計劃相當緊張:賽前要去到柏林市中心的球迷區(qū),賽后還要參加發(fā)布會、提問題,并兼顧視頻評述——每個小時都不能浪費。文字產出方面,比賽本身的現場稿自然是需要的,但除此以外,我還想寫點東西。
簡單想了一下。西班牙與英格蘭的對決,就留給賽后的那篇現場稿吧;賽前準備的稿件,我想寫即將落幕的歐洲杯,寫過去一個多月的德國,寫決賽的舉辦地柏林——這是個極其特別的城市。
一、關于柏林
近幾年,我因為各種緣由去過好幾次柏林:歐洲杯之前的兩次,分別住在東邊畫廊附近嘈雜混亂的華沙大街,以及西邊優(yōu)雅克制以至于有些冷漠的夏洛滕堡;歐洲杯期間數次短駐德國首都,住過西柏林年輕人活躍的時髦街區(qū)腓特烈斯海恩,也和同事武一帆一起,拎著行李爬過東柏林得體整潔、但沒有電梯的排樓。
柏林奧林匹克球場
人口300多萬的柏林有著各種各樣的街區(qū),歐洲杯有著24支風格、氣質、狀態(tài)截然不同的球隊。對我來說,二者同樣有趣。佩措爾德的《溫蒂妮》,也是我近年來最喜愛的電影之一,它的靈感來自歐洲古代的“水精靈”傳說,影片開頭女主在所供職的柏林城市博物館里,為一組游客講解戰(zhàn)后柏林的樣貌變更,人們紛紛看向我文中提到的城市模型——1945年之前和之后完成的建筑,以不同的顏色標注。通過這樣清冷的畫面,柏林的城市肌理與影中人物的情感神經,被巧妙地接在了一起。
“貧窮而性感”。2003年,柏林時任市長沃維賴特在接受雜志采訪時,用這樣一句話描述這座城市,而這也很快成了柏林的標簽。柏林“性感”嗎?當然。這體現在這座城市的夜店文化、穿衣風格和“不在乎”的性格。但性感的柏林,其實也是敏感的:在歐洲的主要城市中,它的歷史絕對不算悠久,然而在最近200年的時間里,歷史的幾次轉彎,將車轍留在了柏林的每一條街道上。柏林受傷、愈合、袒露傷痕,連同有著獨特歷史的奧林匹克球場,為“團結與分裂”的主題提供了獨一無二的場景。
二、關于德國
從歐洲杯前線回到米蘭后,我經常在晚上躺在床上,回想起在德一個月的行跡,以及經歷的種種瞬間。賽事報道安排的關系,我在好幾座城市之間輾轉,德鐵app上記錄的數據是:乘車32趟,去過17個車站,里程7381公里,在火車上總共待了2天20小時25分鐘。
柏林的雨中彩虹
那些難忘的、特別的瞬間,其中很多就與火車有關。克羅地亞球迷在車廂里唱起歌來,場景起初非常溫馨,但歌謠的主題很快變得敏感。在酒精的作用下,幾個人的面頰已經泛紅,他們笑著唱起“烏斯塔沙”,好像這不是一個極端主義組織的名稱,而是鄰居家寵物的綽號,或是達爾馬提亞地區(qū)某種甜品的名稱。這當然不正常。幾天后,克羅地亞與阿爾巴尼亞的較量馬上就要打響,漢堡的城際小火車不適時地陷入崩潰,我只得來到公交車站等車,見到了后來在文中提到、兩國球迷合唱“科索沃”的場景。
有些瞬間,因為篇幅和時間所限,未能在文中分享出來。在多特蒙德,英格蘭補時絕殺,淘汰荷蘭進軍決賽。等到我參加完發(fā)布會、去過混采、折騰半天來到多特蒙德主火車站,時間已近三點,身邊滿是喝得半醉的英格蘭球迷。幾十公里外,武一帆在公寓里上了鬧鐘,等著給我開門,我想的自然是盡可能在回到住處前把稿子寫完。好不容易擠上火車、搶到座位,我拿出筆記本電腦繼續(xù)寫稿,引來亢奮的英格蘭球迷們圍觀。幸運的是,沒有任何不好的場景發(fā)生。對面的球迷帶著濃重的口音,堅持要塞給我一張球星“閃卡”。那張卡破除了我的一些刻板印象,現在夾在一本厚厚的《德國足球年鑒》中。
小組賽期間,我在萊比錫附近的哈雷住了一個星期,每天往返在公寓和火車站之間,前往萊比錫、柏林甚至漢堡。“人們變得越發(fā)冷漠,經濟日益下行、社會矛盾尖銳”——在那篇獲獎文章的末尾段落,我寫了這樣一句話,而哈雷正是我最強烈地感受到這一現象的地方。除了德國隊贏球的夜晚,從火車站到市中心的10分鐘路程,總是寂靜、冷清、壓抑的。
沈天浩鏡頭下的火車站
哈雷也是德國人均收入最低的主要城市之一,而在我離開這里整整七個月之后,這里突然登上了全球媒體的主要版面:德國選擇黨在此召開的集會上,馬斯克以視頻電話的形式出現在了大屏幕上。2月,德國進行大選,地圖上的顏色分界線,與1989年之前的兩德國界幾無二致?!秷F結的歐洲杯,不團結的歐洲》里,我寫施普雷河畔的東德博物館,那里訪客絡繹不絕,展覽設計的互動性很強,但講述的似乎不只是歷史。
三、關于歐洲
柏林奧林匹克的城際火車站和球場之間有一小段路,那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、成為獲獎文章引子的“因足球團結,團聚在歐洲之心”,就貼在那段路旁的一個鐵柵欄上。對“團結”的呼吁和向往,對“分裂”的關注和恐懼,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,而是歐洲每天正在面對的真實。
AIPS評審團成員、資深荷蘭記者雅普·德·格魯特的比喻“足球就像八爪魚”,得到了不少人的共鳴。頒獎現場,我和他聊到一個有趣的現象:歐洲杯期間,荷蘭球迷們的狂熱和裝束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,他們的民族意識其實相對很弱,卻十分熱愛自己的國家隊;反過來,意大利人的民族意識在歐洲出了名的高,可很多意大利人其實并不在乎國家隊,甚至會為影響俱樂部比賽的藍衣軍團喝倒彩。為什么會這樣?
露天下觀賽的球迷們
當然,足球從來不只是一項運動本身。它是這個世界的一面鏡子,可這鏡子有時擦得并不干凈,有時是扭曲形象的哈哈鏡,有時則是自帶背光美顏的浴室化妝鏡。也正是因此,我試圖通過敘述足球去觸及社會,不過僅此而已。足球無法忠實地反映出社會的全貌,更無法解決社會的所有問題。
但足球至少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輕盈、快樂、有希望的出口。足球世界的2024年歐洲杯上,團結的西班牙和英格蘭殺進了決賽,團結的瑞士和奧地利創(chuàng)造了驚喜,不團結的意大利隊成了反面典型;足球以外的現實里,“團結”與“不團結”的邊界往往要模糊得多,有些“不團結”的姿態(tài),是為了在更小范圍內達成更緊密的團結。有著移民背景的亞馬爾、威廉斯,以及在海外聯賽效力的羅德里、魯伊斯等人,為斗牛士軍團帶來冠軍;可對于歐洲社會上的絕大多數職業(yè)而言,外來戶和移民想要順利融入、被認可以至出人頭地,成功率比職業(yè)球員要低得多。
四、關于寫作
說到“普通人”和職業(yè)球員的對比,我的確很感激這次獲獎的機遇——它讓我在很短的時間周期里,體會到了球員生涯式的遞進成就與刺激感。起初AIPS通知全球媒體參評,我把這篇文章交了上去,但當時對獎項的評選過程不甚清楚,對最終的結果更是完全沒有預期。說實話,最初提交作品的時候,我根本沒有進行全文翻譯,只是附上了一段英文的文章摘要。原因很簡單:怕的就是耗費心力做了全文翻譯,結果投稿“石沉大?!薄夜ぷ魍哆^簡歷的人,肯定明白那種感覺。
提交作品是在去年10月,此后很久都沒有收到消息,我偶爾想起過這件事,心想有可能確實沒下文了——事實證明:我只是對流程太不熟悉。直到今年3月中旬,我突然收到郵件,發(fā)現AIPS開始陸續(xù)公布各個獎項的入圍名單了。在最佳專欄獎公布入圍名單的新聞頁上,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作品:“Tianhao Shen (China), A United Euro 2024, an Ununited Europe - Titan Sports”。
沈天浩與獎杯合影
在此之后,那行字還出現在候選名單、前10和前3的名單上,希望的火苗燃燒得比想象中更久。駱明老師和體壇國際足球編輯部的同事們,一直對我充滿信心,比我更相信這篇文章可以走得很遠——這種信任和支持,連同讀者們對我的祝福,伴隨著獎項的整個評選過程,放大了我的感動與喜悅。
我本人倒是每一次都做好了出局的心理準備:倒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寫的不夠好,而是真的不知道它在國際評委們的眼中是怎樣的。更何況,2024年度的各大獎項評選,AIPS收到了來自136個國家的2065份候選作品,是為史上最多,競爭激烈程度不言而喻。
前幾輪的晉級名單,是通過郵件+網頁新聞的形式更新的,但通知我作品進入前3名的,其實是一通電話。當時我正在錄制播客,同事小五開玩笑:“這是個《法國足球》式的電話!”他們邀請金球獎候選人出席頒獎典禮,也是靠打電話。組委會告訴我,他們此前在評選中看的一直是我文章的機翻版本,然而現在決賽在即,需要我提供一份作品的“官方”英文翻譯。
駱明老師得知此事馬上預言:“我覺得你很有機會奪冠!”結果準確,可我想來其實有點后怕:如果這篇文章確實具備奪冠的可能性,卻因為翻譯的質量問題被拒之門外,那多令人遺憾?做事情果然還要全力以赴。即便起初試著不把這個獎項太當回事,但在真的進入前三名且得知最終結果會在頒獎典禮現場告知的時候,我不可避免地變得“在乎”了。
我一直覺得,選擇成為足球記者,意味著接受在足球敘述中成為旁白或配角的宿命——那些精彩的故事、個人英雄主義的魅力、強烈的悲喜瞬間,通常屬于聚光燈下的球員們。此番來到拉巴特參加頒獎,宣布結果的那幾十秒鐘,我感覺自己像個把命運寄托在點球輪盤賭的球員。這是強烈而真實的、不是所有同行都能有機會體驗的感受。我是幸運的。
沈天浩發(fā)表獲獎感言
那的確像是一場12碼決戰(zhàn)。常言“文無第一”,本次入圍“決賽”的另外兩篇候選,分別關于法國罩袍禁令的社會爭議,以及洛杉磯奧運會板球場地變更的幕后故事,那是和我的文章類型風格完全不同的優(yōu)秀作品。這一次,我贏了這場“點球大戰(zhàn)”,或許得感謝佩措爾德的電影、柏林的傷痕和德鐵車廂里的故事,以及文章中傾注的那點悲觀的感性。它以希望開篇,但后調毫無疑問是沉郁的。
敲完《團結的歐洲杯,不團結的歐洲》的最后一個字時,場景已經更換到了柏林東南郊的酒店房間。我有在電腦里保存稿件的習慣,那個文件的最后修改時間是:2024年7月15日,3點49分。交稿后未再改動。足球媒體通常這樣描述點球贏家:“幸運女神向我微笑?!睂⑽⑿Ψ旁谝贿?,如果一定要找一個“我值得”的理由,大概就是“體壇”文件夾里最后修改時間一列中,那些日期后面以“2”“3”“4”開頭的數字。這是很多文字記者們的共同記憶,衷心希望中國文字媒體在AIPS年度獎項中取得的這個突破,能夠激勵我們一起繼續(xù)下去,做真實、有溫度、負責任的表達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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